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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难民

Dover/稀释日出


Summary:

……

出了城区是一段平坦的大道,汽车顶盖遮住了头顶上方的大片视野,干燥的气流同我们擦肩而过。枯黄稻田浮动起波浪,原野裹挟着金色的汪洋。

黏稠的暮色自上而下破开一道罅隙,嘈杂蝉鸣不绝于耳。天光下工业时代的废弃火车轨道旁,瓦砾打磨得锃亮,旧式列车和隧道,像挟着百年前的汽笛轰鸣跨越时空疾驰而来。我想象烈日下的站台,火车匆匆掠过扬起灰色尘埃,不知疲倦机械咬合的齿轮——仿佛没有停止的那一天。一切虚幻得过了头。





———

上了那辆破旧的梅赛德斯后我气喘吁吁。

亚瑟·柯克兰狠狠踩下油门,巴黎郊区寥寥可数的红色电话亭,夜间疲于工作的柱形街灯和主干道两侧稀疏的山毛榉呼啸着从道路两旁疾驰而过。

“我们俩运气不差,不是吗?”我终于喘匀了气。

他只全神贯注驾驶,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好一阵子才开口:“目前为止是还不差,但愿车主不会在凌晨两点后的十分钟内追赶上来。”

 

是的,眼下我们幸运极了——大约十分钟前成功顺到了这辆即将散架的车,楼下那条大型犬没有冲我们狂吠;五分钟前进行急转弯的时候他眼疾手快才阻止我们的车和信号灯来一个拥抱;而现在我坐在副驾驶,和亚瑟呆在一起,车窗开着。荒郊夜色下,输电厂和破败工厂在沥青地面上投下一层积雨云的漆黑巨影,距市中心几十里开外的街道,照明灯逐渐稀少,月亮点缀着黑夜幕布,无比慷慨地献出一汪惨白光亮。此时此刻,同他和后座酣睡的毛绒泰迪熊为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一切都很意外,距离我们定下一个赌约已经过了四小时整。让我们把账从头算起:四个小时前他跟我还身处琼斯家的周六聚会,电视屏幕在黑暗里亮着光,电影《怦然心动》里我们看到日出。主人公少女坐在枝繁叶茂的无花果树上眺望远方沐浴在金色柔光里的小镇街道。

“我打赌迪耶普的日出是柑橘色的——感觉像透明玻璃杯盛着的香槟混进稀释后的绯红颜料。”我举着雪莉酒放话。

“不,我敢说那一定会是玫瑰红,比草莓橘子汁的颜色要深上几分,就像……我想不出来像什么,但总之不是柑橘色。”亚瑟·柯克兰,总能在合适的场合将志在必得的资深辩论家风度发挥到极致,但不巧今天我们两位辩论选手谁也没有事先准备,双方都缺乏以理服人的论据。

“好吧,好吧。打个赌。赌注是一枚戒指。”面向僵持不下的局面,我好心提出建议。

他欣然接受。

 

亚瑟·柯克兰大概真的是个通缉犯,一刻没犹豫弄来一辆旧车,就像两年前在中学时他做过的那样,这方面他是个敬业的惯犯。溜出家门的时候我弄出的声响差点把我姐姐索娅给吵醒。我先是蹑手蹑脚出了卧室,关上家门,再一路狂奔到约定的会面地点,女房东娜莎太太的车库后门。

一个疯狂的决定。事情发展得太过草率,我们都昏了头,在这样静寂的冬夜里身无分文离开了巴黎。必要的电子设备被遗忘在脑后,我甚至也忘了捎上几件换洗衣物和厚外套。

他眼光不错,旧车乘上去相当凉快,而且车窗摇摇欲坠,深色破铁皮让锈迹磨去了光泽,正印证了我们夜半同游的穷苦岁月。冷风顺着窗缝灌进衣袖和敞开的领口,透过皮肤下的毛孔遁入五脏六腑。冷静下来后我不得不重新思考现实:十二月二十一号,凌晨两点四十八分,我和另一位通缉犯搭档挤在偷来的梅赛德斯里吹着冷风,郊外的夜寒意彻骨。车载音响放着震耳欲聋的重金属,打击乐的节拍直直撞进车厢内部,随时可能引来一场坍塌。没有食物果腹,没有经费支撑,没有驾驶执照或者车内取暖设备,我们几乎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温暖躯壳下两颗同样炙热的心脏。

 

“关上车窗。你的手指冻得泛红。”我在架子鼓和木吉他的嘶鸣中扯着嗓子。但事实上我的心并未感到寒冷,我的掌心温热。

“不用,让它大开着!”他手搭在方向盘上,侧头看我。冷空气揉动他散乱的短发,仰头便有浓厚的夜色映在他眼眶。他笑着,我的眼睛却因彻夜未眠而酸涩不堪,如同刀刃削刻,挑起一种莫名的狂喜。蜿蜒着的浑浊暖流随着血液沿鼓动的脉搏循环。亚瑟·柯克兰,年轻鲜活的生命,袖口下腕上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凌人的气焰丝毫不加收束;格外轻浮飘渺的理智,格外鲜明强烈的爱憎;仍然瞧不起规则和教条的束缚,仍然瞧不起随波逐流,总在极寒的无人区逆着寒潮昂首阔步。

我发觉过了这么久我才第一次爱上他。诚然,岁月还未来得及在这副可爱的身躯上留下过什么。我庆幸我们彼此都恣意而年轻。

 

挨到三点,我们在路边歇脚。往后是车轮滚滚碾压过的柏油;往前还有大段路程要走。在亚瑟睡得不省人事之前我伸手关上车窗,以免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后座的泰迪熊乘客遭到霜冻摧残。它名叫帕奇,姓柯克兰,但亚瑟·柯克兰本人只承认前半句——“谁会傻到给一个玩具赋予姓氏的地步?”话虽如此,入睡的时候他还是一把捞过了帕奇,把它毛茸茸的脑袋紧紧箍进怀里。然后我的呼吸随着他的渐渐平缓,最终两处呼吸声交织在同一频率,随着窗外的风一起一伏。双眼一闭一睁就到了第二天黎明。

厚重的雾气凝结成小液珠,夹在车窗缝隙中间结了冰,没法打开。

“噢,我就知道——”他皱着眉头尝试把它拽开,但没起作用,于是他索性把过错归咎于我,就像他以前习惯做的那样:“我都说了,昨天你就不该关上!”

我无辜地盯着他发颤的睫毛,无可奈何。那又怎样呢,谁都知道他总是有很多诡异的好点子。

“起开,我数三个数,我们的车就能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了。”

老实说,我私下认为这辆倒霉的车子肯定过不了多久就得退休了。柯克兰从路对面废弃建筑墙脚捡回一块小型钢板,拿它砸向车窗的时候根本没费力,弱不禁风的玻璃表层立刻出现一道从中心蔓延至四周的裂痕,旋即伴着巨大的清脆声响支离破碎。碎玻璃夹着冰碴倾洒出窗外,砸在地面的沙砾上,尖利的棱角在清晨太阳光下闪着亮光。

“干得不错——疯人院逃犯的杰作。”我诧异于他惊人的破坏能力和异于常人的犯罪天赋。“没准儿你该知道怎样凿开肖申克的围墙并且从那里逃出。”他回我得意的冷哼。于是我们继续轻装上路。

出了城区是一段平坦的大道,汽车顶盖遮住了头顶上方的大片视野,干燥的气流同我们擦肩而过。枯黄稻田浮动起波浪,原野裹挟着金色的汪洋。

黏稠的暮色自上而下破开一道罅隙,嘈杂蝉鸣不绝于耳。天光下工业时代的废弃火车轨道旁,瓦砾打磨得锃亮,旧式列车和隧道,像挟着百年前的汽笛轰鸣跨越时空疾驰而来。我想象烈日下的站台,火车匆匆掠过扬起灰色尘埃,不知疲倦机械咬合的齿轮——仿佛没有停止的那一天。一切虚幻得过了头。

 

“从首都到迪耶普一百五十五公里。五十公里……天——哪,我们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而已!”

早在童年时代他就把滨海塞纳省的整个地图印在心里,某个不为人知的隐蔽角落。一直以来他无比渴望一睹那些沿海城镇的风光,即便连我也不曾亲临那些迷人的地方。

“没错,估计圣诞节之前我们就能见到普尔维尔的悬崖,沿着阿尔巴特海岸线前行,然后是瓦伦维尔……节日当天就恰好抵达迪耶普港口!”一股奇妙的兴奋开始滋长。

“那儿会有数不尽的渔船在岸边停泊,也许能赶上风筝节。你觉得十二月二十四号午夜零时会到处都是腾空升起的烟火吗?”

舟车劳顿并没有打消他的半豪期冀,他的眼睛闪亮异常。有那么一瞬间我意识到他还像个孩子。

“我不清楚,也许上诺曼底没那个传统呢?不过世界上没有人会不喜欢新年的倒计时!”

想想吧,圣诞节的倒计时!零点过后的六个小时内我们将得到渴望已久的答案——关于那个赌约,关于迪耶普的日出,淡粉还是玫瑰红?——最终谁将大获全胜,戒指作为战利品又出现在谁的手中?

汽车载着柯克兰、帕奇我们三个一路飞驰。寒风凛冽,刮得我的皮肤干裂,骨骼接合处如同灌满了冰冻的浊液,僵硬得难以在零下低温里活动自如。但这一切让我感到自己是活着的。

车载音响仍旧昼夜不分地工作运行,涅槃夹杂着电流声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在耳膜内外穿梭,大概这让柯克兰拥有无限动力。以往他跟我在学校社团汇演上唱过这首,结尾的时候嗓子哑得快无法进行下去,总之他在一千人面前一展歌喉的心愿算作了结。下来之后这位毫无斗志的演唱家把吉他谱重重地扣在琴箱上,发誓说这辈子再也不会用吼的方式唱完这首歌……现在他只是聚精会神注视着前方坑坑洼洼的路,等到“A mosquito/My libido”两句响起的时候才和着节奏点头示意,且始终面带微笑,目光平和。

 

后来后长一段年月里,我把他比作一首冗长的诗。起初我试图从细枝末节带来的隐晦暗示里将其解读,然后是荆棘和花叶下的尖刺,或者层层迷雾覆盖的黑色森林。前者时而让我望而却步,后者正是页脚密密麻麻的注解——一切隐匿未知量和晦涩不明的语言皆在此得到印证。我的未来、他的未来该延伸至哪个角落又最终在何处交汇,对此还有比亚瑟·柯克兰本人更加无懈可击的阐释吗?

 

意外将降临。

很快我们的车赶在二十四日之前到了迪耶普周边的驿站。三层楼顶视野开阔,从相隔数里的地方就可以轻而易举望见码头的白色帆影,鳞次栉比的渔船在近岸处排列开来,系在桅杆上部的彩旗迎着海风摇曳。

赶到港口时已经是圣诞前夕十点整,离钟声敲响还有两个钟头。把车停在沙滩上后我们对视一眼,默契不言而喻。他并不可能认同“默契”这一点,好吧。只是我单方面地认为柯克兰和我是最完美的公路旅行搭档,命运相连的共犯。

“太棒了——我们做到了这原本看上去不可能的一切!”

“对,而且也许我们能有幸登上报刊头版,跟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先生共同行窃然后跑路是莫大的荣幸。”他挖苦道。我从未感到他的嘲讽听起来令人如此愉悦。

夜月悬在我们偷偷头顶,弥散的海盐把它涂刷成冷寂的银白色,没有雪花。往年的香榭丽舍大道圣诞节前后已经开始落雪,梧桐枝叶缠绕上五颜六色的彩灯,大型圣诞树坐落在明亮的橱窗前招摇。夜幕四合,每家每户窗内亮起暖黄日光灯,餐桌上烛台散发的淡橙色光晕映得树梢上的积雪快要在朔风里融化,老艺术家奏着舒缓的协奏曲。这是巴黎的节日,也是亲友相伴左右的日子。

然而现在身边只有柯克兰一个。背井离乡,在这之前他和我各自从没做过哪些出格的事。喧嚣和融融暖意远在百里之外的故土,所幸我们都甘于见证彼此最潦倒的时刻。

 

 

23:50

我不记得后来的两个小时他是怎样倚在我肩膀上沉睡过去的。当我轻声唤他,只消片刻他的眼神便从惺忪过渡为炯炯有神。

“等着瞧吧,弗兰茨,六个小时后你绝对会见到崭新的一轮日出铺洒在迪耶普的海滩上,那时你就会看到这里的日出是玫瑰红而不是柑橘色。”

 

23:55

他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要我努力在橙和红两种色彩间寻找一个折中的答案。我却无法给出一段意料之外的绝妙解析。玫瑰红?柑橘色?任何一个都不重要了。

我们光着脚并排站在码头后面,向眼前的拉芒什海峡行注目礼。

 

23:59

“你刚才说想要得到一个合适的答案。”我说。他沉默。

 

三。

我顺势摘下那株淡黄的野雏菊,用手指把纤细的枝茎绕成一个细小圆环。

 

二。

我看向他。

 

一。

“答案是——圣诞快乐。”

下一秒,雏菊指环出现在他的无名指上。他惊异地抬头,看向我的眼神如同盯着一位举止怪异的陌生人。钟声落了十二响,沉闷的嗡鸣盘旋在夜空,远方的某个地方一定有座教堂。

 

一切都很意外,距离我们定下一个赌约已经过了九十八个小时。让我们把账从头算起:我们做出一个荒唐的决定,且赌局的最终结果似乎注定有人要妥协。还未到最后一刻,那就意味着暂时将不会见分晓,可除了亚瑟·柯克兰,没人在意结果如何。

“但有必要声明一下,”我用指腹摩挲着指环表面的纹路。致密,青绿,让人联想到死寂的日出和稀释的绯红颜料——然后一切回到原点。“这并不代表我的失败,或者你的胜出——我们还没等到日出时间,不是吗?”

他别过头,我接着说,“现在除了这枚粗制滥造的指环,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其他我一无所有。

“它为一个人准备,那个在海湾、在乡间、在火山边缘徘徊的人——谁知道呢?也许他正在站在瓦伦维尔的崖径,又或者在我面前。

“象征生机与热爱的雏菊,这枚戒指的主人应该拥有同样动人的光彩,远比日出和海滩迷人和富含生命力。既然我已经找到了将它托付出去的合适人选,那么请问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这位先生,是否愿意接受?”

我深呼吸。

错愕仅仅在他脸上滞留了一秒,停顿之后他揽过我的脖颈,踮起脚,唇角在我颊旁迅速轻划过,凑到我耳边。然后我听见一个盈满笑意的声音:

 

“你真狡猾。总之——圣诞快乐!”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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