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 ℂ𝕙𝕣𝕚𝕤𝔸𝕤𝕙

互联网难民

Dover/For Decad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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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发觉亚瑟·柯克兰愈发沉默寡言。回家的时候枯萎的花束散落了一地,堆积在玄关处的信封和邮件已经泛黄,没人捡起。

亚瑟·柯克兰自己也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枯萎着。

他开始酗酒。在浴室、起居室,用乙醇,尼古丁或者其他一些化学药剂填补骨骼间隙。清醒时头部剧痛让不适感越来越明晰,神经末梢错了位。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仍被所剩无几的呼吸缠绕,细若游丝。

一株浓烟熏黄的百合,花瓣低垂。枝叶边缘绿色细小锯齿在空气里氧化,白瓷罐盛装的红色泥土腐烂干裂,少量水分使砖红色絮状物在霜冻日子里凝固成坚硬的土块。窗台靠外一侧,掺着尘土的雨水接连敲击敛缩的枯黄叶片,成年累月,厚重湿气无法蒸发,郁积在每一个气孔下方。晴朗的天气里弗朗西斯伸手挪动花盆,原色已被覆盖起的百合花瓣颤颤巍巍掉了个头,向着室外的阳光。

“别去动它,弗兰茨。”

他应声去找寻沙哑嗓音的主人,巡视半个客厅,发现亚瑟正蜷缩在沙发角落同他对话。极度匮乏的睡眠让他眼角泛红,脸色惨白,眼里镀上深不见底的寒意。

弗朗西斯轻手轻脚绕过灰尘遍布的茶几,从餐边柜上顺走一小瓶未拆封的安眠药。他倒出其中的九十八粒白色药片,只留下最后两粒孤零零躺在瓶底,窸窣的响声显得单调。

“去卧室,然后关灯睡觉。”

他旋灭客厅的樱桃木落地灯。亚瑟投来一瞥,于是不再说什么。

夜深人静的时候弗朗西斯将脸埋进他的颈窝,蹭着他脑后柔软的碎发,细嗅滞留在他身上的沐浴液气息。消沉颓败,低迷的薄荷味久久停在空中挥之不去。

纤细,羸弱,他的爱人,渴慕清泉的羔羊。此刻奄奄一息,溺在暗河下游苟延残喘。过不了多久这副行尸走肉般的骨骼就将无声坍塌,在寒冷的夜里燃烧,然后消失殆尽。最终他自问,究竟自己从这躯壳中索取过什么,那样近乎温柔地掠夺,又是否得以将其全数偿还。用光阴,用苟活的生命。

“别怜悯我,弗朗西斯。永远也别。”他鼻音低沉。

弗朗西斯将怀抱里的单薄躯体拥得更紧。

 

亚瑟梦见火。火舌舔舐他的指尖,从指节吞噬至尺骨,腾腾热浪漫过腕底青紫交错的血管。他感到身体不断下沉,髋骨和肩胛堙在焰苗中盘根错节,在不属于各自的位置上无序地排列。暑气在颊旁迸溅蒸腾,浸透四肢百骸的窒息感再度侵袭——他看到烈日下的塞文河,水面雾气氤氲,悬浮在低空慢慢混着水汽发酵。青灰辙痕圈圈碾压在沥青路满上方,潮湿阴暗的石上爬满青苔。他在头脑中描摹阵雨和悲戚的城市——云和街道,塔和桥索,同那些苍白的意象相关:火柴纸盒内表面的粗砺纸、铁锁斑斑锈迹下的金属色泽、布洛芬缓释药片研碎的白色粉末。

 

 

除做爱以外的事是为自己注射吗啡,用以缓解疼痛。

窄小逼仄的储物间。深褐色小规格玻璃瓶摆在橡木桌上、破损书架最下层一格、盆栽下方浅色圆形托盘四周。一个礼拜中间他很少挪动手指去收拾这片狼籍,任他们这样散漫地或立或躺在隔间个角落,好像那些玻璃容器和医用针管的触感会使他心安,并从中乞求得一种沉浸式的愉悦——总是伴着麻木而来。

大部分滑进浑浑噩噩状态的时间里,亚瑟习惯于待在这里,漠然得看着弗朗西斯所做的一切:他端着托盘;他踏上象牙色粗布地毯;他迅速瞥了一眼北面墙纸上的壁画——出自某位名不见经传的大师之手;他迈着轻快的步履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扶起倒在地上的废纸篓;他俯身捡起掉落的细长针头……一系列场景最后以他的一个淡淡的笑容告终。

“一、三、五……十五毫克。”不多不少。亚瑟注视着手中的柱形塑料管液面,从半满刻度缓缓降落到“零”,透明液体在针筒底部有少许残留。

 

昏昏沉沉。

他们任由灵魂和躯干陷进滑腻的興爱。腻在阁楼和浴缸,堆积的旧物,浴盐溶进温水发散的泡沫环绕着一具人体和一具槁木。弗朗西斯觉得金属材料冷气中和掉体温的速度令人诧异,他在抚弄一件被归类于残次品的铁质器械。亚瑟裹在湿漉漉的热气夹层,意识混沌的时候他唤弗朗西斯的名字——感受到了吗?这儿有一座活火山。硬得发烫。你的整体,我的部分;你的部分,我的整体。分娩成功的生命,纤弱的根系躲在培养皿里吮吸氧和水,根茎已经开始溃烂,褪下鲜亮表层,露出腐朽不堪的营养器官。

他尝到爱人身上的痛楚。这样的痛楚并未随着时间推移减弱分毫。仿佛钝痛击穿头骨,沿神经中枢注入五脏六腑。他的手指抵在血块淤积的地方绕圈,一边想象一场盛大的仪式。

仪式上他的手脚被钉在棺底。泥土从身下寸寸淹过半截身体,层层覆上灰烬,遮蔽住整片阴云密布的天空。最后一帧画面是那座常年雨水下渗的储物间。在那里弗朗西斯替他拾起地上的瓶瓶罐罐。半个月以来第一个晴天的阳光在地板上漏下一方,陈旧的灰尘浮荡其间。你用什么纪念黄昏?弗朗西斯问。

或者说,他以什么方式缅怀无人提及的过去?

他陷在柔软的床垫里,试图呼吸。

 

 

“剩下时间不多了。”

这是那天亚瑟唯一一句以心平气和的态度告诉他的话。他吐出这句话时语调平缓,未曾掀起一丝波澜。话音落地他才感到难过。弗朗西斯修建百合的身影僵了一下,夹着花剪和凋零花叶的一手垂下,半边身子藏在檐下阴影里,顿了好久。

忽然间,弗朗西斯想起自己问过他的话。

“你用什么纪念黄昏?”

如果有的话。他在心底沉吟。如果一切都已发生,那么结局应是回到过去。回到那个还未被冗长岁月消磨,年轻的亚瑟·柯克兰身旁。然后告诉他,不如用一支失水皱缩的玫瑰纪念黄昏。

追忆悲怆的过去让亚瑟煎熬。晴朗的日子里困顿不再成为常态,艳阳下的老旧磨坊,原野间临摹油画的红发吉卜赛少女,丛林溪涧奔流的清洌冷泉。浸在阳光里的时节——有关弗朗西斯的一切。干旱岩峦使他想起盛夏的古希腊神庙。大地晒出焦黄裂痕,皮肤黝黑的少年跨上半截台柱前杂草丛生的石阶,蹲在地上数着爬上膝盖糜烂处的瓢虫。汗流浃背,胸前坠着银色大卫之星。眼窝深陷,漆黑眼珠里闪着深邃的光,并不显空洞茫然。大河血脉在他皮肉下流淌灼沸。

 

理智浸泡在消毒水里,手指化脓,组织层脱落。十五毫克吗啡的剂量不足以模糊他的触觉。漂白粉气息充斥周身,挥发出的气体游离在明亮如昼的白炽灯光线当中。昏昏欲睡时他试图抬起一条攥着一株干玫瑰的手臂,搭在冰凉的浴缸边沿,手臂内侧同粘腻的混合液接触。有一阵子他觉得不清楚自己是否还能醒来。

梦里弗朗西斯蓄着更年轻时的半长发,利落,柔和。晦暗的日光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悲哀的雕像。他拿着修长剪刀的手在百合丛中翻飞周转,一段茎枝被铡断,簌簌飘落的叶飞扬在阵雨过后的尘埃里,弗朗西斯整个人也淹没在枯败的落叶堆间。多少年来,他的思绪细致灵巧,懂得如何与无言的花木打交道,也懂得如何敷衍虚度下的和将要虚度的岁月。

 

如今他的思绪仍细致灵巧,懂得如何与无言的花木打交道,也懂得如何学着向站台的末班列车挥手告别。

一株浓烟熏昏的百合,花瓣低垂。垂垂老矣。

 

他听见弗朗西斯对他说。

“你用什么纪念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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