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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难民

Dover/《四月焚烧》


*技术跟不上想法的战争paro,1970s,军医阿尔弗|战损柯克兰|撰稿人弗朗西斯

*主仏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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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F.琼斯2460,你接错了。我们不认识叫‘波诺弗瓦’的号码。”


皮肤撕裂的痛感让亚瑟暂时空白的大脑通上了线路。睁眼时天色还早,破晓天光尚且无力透过厚重的窗帘,朦朦胧胧透着细微的晕圈。他扯动手指,针头在腕下移了位。他隐约听见阿尔弗雷德正跟接线员通话。

“是我,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对方抢先挂上了话筒。

阿尔弗雷德在这头重重叹了口气,“听着,波诺弗瓦总编,亚蒂不愿这么做——他宁愿呆在前线临时搭建的医护所,也不可能千里迢迢被送去巴黎市中心的疗养院在剩下的日子里……”他用下颚和肩膀夹住听筒,翻飞在操作台前的双手略作停顿,然后盖上盛放生理盐水的瓶塞,飞快地朝身旁行军床上的人望了一眼,亚瑟双眼紧闭。于是他压低声音,继续下文:“在剩下的日子里苟延残喘。”

“可是琼斯,我的好阿尔弗医生,您是否清楚18区的那家私立疗养所,实际上归于尊敬的路德维希阁下的名下——贝什米特家的小儿子,两年前方从父亲手中接过家业,迁到了巴黎……”要知道,追溯到1912年以前,贝什米特家族姓氏前还要添上个“冯”字。

 

上个月弗朗西斯收到告知信来到这里做兼职助理,尽管除此之外的琐碎事物已让他忙得焦头烂额,但特殊时期没人能心安理得安定过活。

弗朗西斯皱眉,他已经是用近乎哀求的态度同阿尔弗雷德据理力争,执意要把亚瑟·柯克兰从伦敦接回巴黎。

“除非他等得到那时。”阿尔弗雷德少有地冷冷打断,语气里不知不觉摊上了几分愠怒。电话那头称抱歉,紧接着结束了通话。

“你还没征求我的意见呢,琼斯医生。”

病床上的人开口。扁桃体充血让他不得不将音量降到最低,但亚瑟确信阿尔弗雷德能领会他话里的深意。他喉咙里充斥着金属般的血腥味。二月份他在前线受了枪击,断了四根肋骨;严重的烧伤和脱水让他险些丧命。

“噢,早安。”阿尔弗雷德刚摘下一次性手套,闻言转头看向病床上的伤员——那勉强称得上是张病床,即便折叠出的螺丝锈迹斑斑,支架早已看不出颜色。但每个人都清楚,在这样的地方,能动用资金搭所二十见方的军帐已是上天所能给予他们最好的。

“但其实你同意了,私下里,不是吗?”阿尔弗雷德重新换上笑脸,这让亚瑟心里的重担暂时落了地。很快那股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沉痛便再度袭来,自头至脚,没有一块骨骼能活动自如。他别过头。

 

此时的自己算什么,一位卧病在床的负伤士兵?一只方从狼口险逃的羔羊?旧伤愈合,新伤化脓,组织液汩汩冒出,浸湿左肩缠绕的绷带。半截小指落在敌军的营垒,和弹片一并长埋于平原泥土之下——然后才发觉,到头来他只是推着半面残破的军旗、犹疑往后何去何从的流浪者。

 

“是啊,你的眼圈不知比昨日加重了多少倍,亚蒂。”

阿尔弗雷德轻手轻脚走进隔间。

“痢疾正一寸寸咬噬你的器官,将你残存的健康悄然夺取。”

他一步步靠近床沿。

“缓释胶囊减缓不了你的长期病痛,并发症所致的肿块仍在那里。”

他在他的床边坐下。

“但是亚瑟,那些并不足以磨蚀一位真正士兵的意志。它们施暴、压迫,让你饱受折磨——却也让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无坚不摧。”他说。4601波诺弗瓦的地址仍在他脑海里闪现。

 

“那么现在,阿尔弗雷德,拥抱我——在我的触觉还足够敏锐到能感受你的温度之前。就现在。”

他照做了。那之后亚瑟感到前额上印下轻轻一吻。相对无言,阿尔弗雷德静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但凡如此这样青霉素供应匮乏的状况再多维持一天,亚瑟在战事结束后离开阵地的希望就削弱一分。他的落幕不过是黄沙埋骨——去的是一名骑士,回来的却是一面旗帜。

 

“现在,别去想任何事。放空你自己。信我一回,这会儿一切安全。”

亚瑟只是牵动嘴角,告诉他春天就快来了。

 

 

***

四月,燃起红色的篝火。浓雾驱散,天空放晴,黎明如约而至。当亚瑟终于能从病床上起身,帘外的光正刺眼。他扶着帐外耸立在矮丘顶部的格栅,就近摊开一张边边角角已残缺不全的羊皮纸。他勾着半身,借自然光源努力分辨地图边界线的轮廓,那上面分布着无数碳素墨水勾画的痕印。

“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天……不远了,就快到了。”不久前弹片掠过腰身留下的伤痕隐隐作痛,但不再继续溃烂。

入夜气温开始骤降。为伤员搭建的医疗帐篷躲过了料峭春风的洗礼,奇迹般幸存到如今。四周围上了铁栏,如同上过光的白镴闪着银光。顶篷上表层铺垫着草堆,雨水倾泻而至时将它打湿,每一根稻草的纤维间都淌着血液。仍保持干燥的木柴这天清晨才从山麓的市集运到这里,堆砌在屋子中央的地面上,焰火和浓烟夹杂柴火干裂的声响一并释放,映红屋内简陋的摆设。

阿尔弗雷德推门而入,亚瑟正裹紧外衣,往手心呼着热气,火光让他平日里惨白寡淡的脸显得添了些血色。手边的矮圆桌上摆着茶具——只剩下一只茶壶和两盏瓷杯,其余成套的瓷制品早在途中跌撞得支离破碎。在这里,唯一的慰藉就只有茶,即使偶尔他也更怀念在约克郡时那些以波利兹阿诺诗歌命名的白葡萄酒。

 

“感觉战争结束遥遥无期,是不是?”阿尔弗雷德瞧着那双缠满血丝的眼。

“本可以不这样的。你知道的,我大可以效仿前阵子那临阵逃脱的年轻人,然后独自坐上回家的马车,再也不向这片尸骨累累的土地望上一眼。”轻蔑的意味从他唇齿间透出,没有装腔作势,保有一贯的漠然,在讲这些时他眼睛里的冷落和懒散让阿尔弗雷德几欲为之动容。

 

“年轻人”指那个名叫爱德华多的盟军士兵,畏畏缩缩,贪生怕死的青年。一个混战的夜晚,他蓄意从矮墙后伸出其中一只举着点燃火柴的手,一星半点的风吹草动让对方阵营的士兵盯上他,一枪下去就是掌心一个血淋淋的洞口——至少命保住了,他理所当然以残疾为由被送回和平的家乡,那里没有枪火,没有硝烟。“那个精明的逃兵。”阿尔弗雷德回想,默不作声。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想到这么不堪的点子,不是吗——我的意思是,真高兴你没那么做。”正相反,他选择留了下来,选择孤军奋战,他要亲眼注视着鲜艳的米字旗在昏暗雾气中冉冉升起,胜利游行的彩旗会向《天佑女王》唱诗班的每一名成员投掷来。

 

于阿尔弗雷德,战争仅作契机。他从不对亚瑟坦言,自己把它比作纽带,像将他们之间彼此紧密相连的黏合剂。滚滚战火一日不停息,他就可以看着他的爱神逐日老去。

 

十个月前的一个午后,阿尔弗雷德只身一人前往南约克郡,为了探望先他一个礼拜被军队总部征召入伍的兄长马修,途径谢菲尔德的游园会举办中心,驻足观望时,一位腼腆内敛的年轻人慌忙撞入他的视野。是个本地人,地道的约克郡世家中产——从他讲话时眉眼间的神情便能看出。来者问他借用一条手帕;英国人一旁身穿白夹克外套的男人略意外地朝阿尔弗雷德指了指自己的衣服:洒了一杯桔汁。

“多谢,先生——请问您要我何时偿还?”英国人轻轻挑动有些显眼的眉毛,挥了两下他递来的用金线刺着“A.F.J”的手帕,猜那大概率是主人姓名的首字母。他看上去无所适从,他们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哦,没关系,你可以留着那个,如果你愿意的话。”

——当然,如果通过它能再见你一面就更好了。

半个年头过去,阿尔弗雷德以随行军医的身份再次踏上英格兰的土地,当初游园会上的英国人拖着血迹斑斑的右腿向他致礼:“0156号,亚瑟·柯克兰,来自约克郡。”——阿尔弗雷德了却一桩夙愿。

 

从什么时候起,阿尔弗雷德对爱神的满腔热忱已然变质,敬畏荡然无存,血肉之欲取代了仰慕和敬意。亚瑟叫他亲吻他的踝骨,他便做了;亚瑟命他舔舐他脖颈的伤口,深入他的齿缝,抚慰他那块坚挺而滚烫的硬骨头,在交换淋漓汗液与其他分泌物的同时嘶哑着喊亚瑟的名字,一遍一遍,不厌其烦——他照单全收。

阿尔弗雷德意犹未尽,热心善良的资本家向来贪得无厌,克制却从不掩饰对激情的贪恋,也从未意图掩藏人们最原始的欲念。他渴望淋漓尽致的蜕变,对此他供认不讳。

 

“他们会赶在复活节之前让一切恢复原状吗?回归第一声炮火打响前的状态——恐怕我帮不上了。”他听任阿尔弗雷德将脑袋埋在自己身前,担心胸前那枚银光闪闪的纹章划破他的脸颊。

“援军,”阿尔弗雷德清清嗓子,“求援信前些天已经被派送到了苏格兰格拉斯哥,不出十天斯科特·柯克兰就会率领十万支援部队跟我们在伦敦会面。当然,威廉会代你前往——等着吧,伟大的胜利转折将降临在复活主日前夕!”阿尔弗雷德声调上扬,仿佛再没什么比送亚瑟会约克郡更让他感到轻松。“轻松”——他终于释然。战争不会永远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去,最终他们也将丧失目睹对方老去的机会。但这将近六个月的相处让他寻得了横在他们之间,除了相互慰藉和抱团取暖以外的东西,更加弥足珍贵。

“那么波诺弗瓦主编……”

“他留在巴黎,亚蒂。”阿尔弗雷德总能捕捉到他措辞中的细微起落,他瞧着亚瑟眼里的期待飞逝而过,忽然间对自己冷淡生硬的答复感到后悔。如果不是迫于局势,他也会用安抚的口吻向他耐心交代海峡对岸的情状。

“不过,五月以前他们会把你写给弗朗西斯的信件邮到巴黎18区,他做兼职工作的地方。邮差不会延迟,一切都安定下来,到时候你想给亲友们写多少都可以。”

 

——“一切都安定下来”。亚瑟心里默默咀嚼这句话。距离上次在谢菲尔德的复活节上拉着弗朗西斯逛游园会过去多久了?半年,还是八个月?去年展会上天气晴朗,弗朗西斯穿了件崭新的白色夹克,结果转眼间亚瑟就失手把纸杯盛了青桔柠檬汁打翻,他却显得比弗朗西斯还紧张,不知所措地替他用借来的手帕揩掉他领口青绿色的汁液,手忙脚乱;而弗朗西斯一心只想吻他。

再往前,两年前的游园会是他强行拽着弗朗西斯前去参加的。人们耗费一整年来盼这场节日盛会,街头巷尾形形色色的人群将马路主干道挤得水泄不通。亚瑟流连在每个兜售斯图亚特时期精美茶具和经典款式木质玩偶的摊位,惊异于两个世纪前的物件到如今仍这样被完好无损地保存着。弗朗西斯对那些根本不感兴趣,声称场面不够热闹。“明年我带你去巴黎的复活节派对上逛逛,相信我,绝对比这个壮观多了。你能想象吗,就像……”弗朗西斯开始滔滔不绝,对生他养他的家乡引以为傲,但对方并没拿他的话当真。第二年的复活节,他们又出现在约克郡的盛典上。

 

恍若隔世。从踏上前往伦敦的列车开始,他便反复掂量着计算日子,想象听起来遥遥无期的尘埃落定之日,发现马革裹尸的军旅生涯比他想象的更加像一场煎熬,人人置身炼狱。这期间他结识了一位名叫阿尔弗雷德的专业护理医师,在他刻板的印象里,多数热情的美国北方佬都不过是像阿尔弗雷德一样的精明野心家——现在这名野心家沦陷了,而亚瑟却感觉自己之于他的感激无以言表,他本身才是那一尾搁浅的鱼,在勉强维持正常呼吸时只能任一切向着不曾设想的方向发展。

 

这半年,他浑浑噩噩。

 

 

***

新建的广场坐落在山脚,与弗朗西斯原本的工作地点仅隔了两个街区。六个月以来,弗朗西斯从来没有踏入过广场四面入口中的任何一个;这天他唯一一次前往广场中心耸立着巨大雕像的公共喷泉下,原因是从前线送来了两千份阵亡名单。

“借过,借过——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名单今天一早从伦敦被运回来,截至目前只剩下这么多可供各位浏览了……”有人怀里夹着一沓纸张在人潮里探头呼喊报信,每张卷成长条的纸上都由上至下密密麻麻排列着黑笔书写的姓名:那些在掘战壕时不幸身亡的、中了毒气弹而撒手人寰的、惨死在敌军铁蹄之下的……人们发疯似的从其他人手里撕扯着同一张死亡通知书,转眼间千百张白纸被一抢而空。

 

“怎样——弗兰茨,别愣着,快去找啊!”基尔伯特穿插进人群,塞给弗朗西斯其中一份名单,火急火燎要他尽快核对——准确来说是半份名单,前半张,最上面几行已经被揉得字迹模糊不清。两人埋头在里边寻找“A”打首的姓名,四道目光匆匆掠过一行又一行散发着潮湿气息的油墨,自开头一路向下:艾伦、亚伯拉罕、亚当、艾德里安、亚历克斯……

“亚瑟·柯克兰”不在其中。

弗朗西斯瘫坐在阶前。太阳把大理石砖面晒得发烫,他的心也跟着沸腾。亚瑟活下去了。他的亚蒂熬过来了。

“嘿,打起精神,目前他名字不在上面,那么本人失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现在好啦,这是所有人最期待的结果了。”

“谢天谢地……”

“既然你这边暂时安顿下来了,我过去那边看看老佩兹姑妈怎么样了。唉,可怜的老太太,守寡以后就只剩这么两个儿子,还没一个平安回来……”基尔伯特重新折了回去,难得见他展现出这么悲天悯人的一面。弗朗西斯起身目送他的背影渐渐和人群融为一体,半个月来绷紧的神经骤然松懈。然后蹲下,将头埋在双手之间,失声痛哭。

 

 

***

作为这家报社的撰稿人之一,弗朗西斯刚从巴黎贝什米特疗养院调回原先的岗位,成堆邮件纷至沓来,日程表上排满的任务积压在一旁,他也不急于处理。

 

铃声响起。

他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从办公桌前站起,走到璧龛前时瞥了眼水泥墙面上的盟军旗帜——已经挂了将近七个月,上面镶金的麦穗刺绣象征胜利——却迟迟等不到将他撤下收好的那一天。铃声再次敲响,他敛回视线,转身起去开门。半年来每一个早晨都有邮递员到访,弗朗西斯每天八点取件便成了例行公事。自他调回原职起,就日复一日盼望着某天雪片一般涌来的信件中有一封能让他欣喜若狂。这个月几天来的是同一位邮递员,卡其色贝雷帽,深灰格子布衬衫,看上去不出十六岁,重复着按铃和递件的工作,似乎面对频传的捷报或伤亡情形早已麻木。战争让每个人麻木。

像无数个单调忙碌的早晨一样,弗朗西斯从同样单调忙碌的杂务中抽身,拉开木门,看到了同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拿好,先生。不客气,先生。明天见,先生。

小邮递员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然而就在弗朗西斯照常翻那堆邮件时,他的心毫无预兆震颤了一下。那一下来得突兀。很快,他滤过了最上层的三十四封,浏览到第三十五封时顿住了。

 

十公分宽的牛皮信封,正面是一枚英格兰的邮戳。

“那一天”就要来临了。

不出意外地,他在最里层的信纸上看见了再熟悉不过的隽秀圆体,只有两行。

 

法兰西高卢雄鸡亲启:

下次别盼着我离开。等我回来。

 

法国人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再也没有消失。

 

——“等我回来”。他默算着时间。当你再一次敲开门,我告诉你,再也不会有“下次”了。除此之外,我要提醒你这粗心的小鬼,下回寄信记得署名。不过忘了也没关系,反正你的字迹已经被我复刻进永恒的记忆里。

还有,我的灵魂说它想念你了。

我知道,四月就要过去了;我也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带着曾经在黄沙之下遗落的那半截旗帜,重新敲开我的门,出现在我的眼前——就像我在梦里无数次期盼的那样。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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