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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难民

Dover/On The Road


「在路上,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杰克·凯鲁亚克

 

 

*

我们坐在屋檐下看朋友们在庭院里为感恩节忙活。黄昏敛起光线,走廊木地板上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亚瑟看向青岩水塘的目光平和依旧,活力生动如往常——只是没了当初那股疯劲儿。

早晨我们踩着微风前往街角报亭,然后在店门上方挂鹿角的咖啡厅呆上半个晌午。他倒茶,我便告诉他天气不错,后天下午阿尔弗会和马蒂一同参加学校的毕业典礼,阿尔希望我能出席,当然,如果你也来的话更好。“也就是说,明天中午他们会先回趟家。”我补充道,“他们可有段日子没回来了,社团和志愿活动把他们弄得焦头烂额。”

“我们中学的时候也这样熬吗?”他从报刊头栏上方收回视线,问道。

“当然不是。我们可没那么精力充沛。”我回,“那会儿你要么在工作日里十点钟起床并以睡过头为理由旷一个上午的课,要么翘掉自班的法语课跑到四楼打着旁听的幌子,为我枯燥无聊的哲学概论课程增添一些扰人烦的乐趣:用手指绕我刚修过的头发,或者拿油性笔在我习题册上写你的大名,密密麻麻、歪歪扭扭排列在那些原本干净整洁的印刷体上,那之后我不得不抱着恼怒又恳切的态度向老皮埃尔先生解释自己的确没有应付家庭作业——还记得吗,那个戴着六十年代金框眼镜,拄着可笑拐杖的老头?”

“噢,多久?少说也得有一二十年了,不是吗?谁还记得那些!”他看上去不太确定。

“以前他还在学校后操场南门后面逮住了刚翻出去校门的你,那个逃课未遂,处境狼狈又不肯认错的亚瑟·柯克兰。”他就笑,笑得手里的杯中泛起波纹,再没顾得上去浏览报纸头版英格兰球队的精彩表现。

 

“还发生过这种事?”他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我忍不住跟着笑,看来他的记忆是真不如从前了。他没怪我把以往的破事儿给一股脑抖出来,我就得寸进尺:“还有那一次,也是七月份,毕业典礼的季节,你头一回打领带来搭配你的西装,仪式开始前我从背后拆了你散得不成样子的深蓝色领带——那料子手感可真够让人难受的——然后你掩不住愠怒往我发梢狠狠拽了一把,那些女孩儿们才会玩的把戏,下手没轻没重的。你质问我是不是手痒,我就说你打的领带烂得没法看,难看到了人神共愤的境界。我向来宽容,尤其是对待不知分寸的小鬼,我正打算好心帮你打一个完美的温莎结,你不留情面地打掉我伸在半空的手,嘲笑我过时,然后重新系回了那种最土的方式。老天,像极了你一贯的作风。”

听到这话他不动声色僵了一下,方糖从拇指和食指间脱了身,掉落进浅底茶杯里溅出一串水花,店主的米色针织桌布就遭了殃。看上去他没半点长进,依旧热衷于且擅长将事情弄得一团糟。他收回手,抿了一口茶水,不再发一言。我心里好笑,以为他早已过了那个会因当初冲动举止而感到尴尬的年纪,但显然还没。

 

孩子们如今已如雏鸟羽翼渐丰,再也不用在雷雨交加的夜晚跑去楼上,紧抱着枕头敲他们父亲的房门,往往这个时候耐心尚且足够的年轻父亲亚瑟会趿拉着拖鞋出现在卧室门口,哈欠连天地揉着半梦半醒的惺忪睡眼,然后顺起一只无辜的抱枕,朝双人床上正酣睡的另一位可怜父亲——我,扔过去。很没面子而且让人万分恼火——这就是十几年来我用尽一切办法巩固家庭地位的缘由,可结果不尽人意。我总拿他没辙,比起推他进厨房,逼他认错可要难上千百倍。用阿尔弗雷德的话来说,假如哪天一位从不犯错的英国人终于妥协,那么离川普宣布其实他是一名虔诚共產主义者的日子就不远了……

说到哪儿了?噢,对,孩子们如今已如雏鸟羽翼渐丰,我们再也没多余精力开着没挂车牌的破车在无人马路上乱开一气,也不会再拥有一回在崖径用旧音响放震耳欲聋的Wonderwall的经历(他先提出的,对此我颇为不屑)。毕业那天亚瑟翻出了闲置已久的提琴,连带着那只你一眼就能看出来雕刻者技艺不精、敷衍了事的小维纳斯像,桦木制的,出自十二年前我的手中。是件谈不上艺术品的圣诞礼物,只是我没想到会被他保留那么久。他亲手将这两样东西送上驶回故乡的列车,远远地望了眼站台那侧。我陪同他注视着末班远去,可谁也没指望它载着陈旧的时光归来——彼此不愿提及却又心照不宣的往事就此尘封,就像那是各自始料未及却早已印证的谶语。

 

生活的杂质在流淌的年月里渐渐溶解,而柯克兰始终是那个柯克兰。

 

 

*

第二天早晨,连续六个间隔五分钟响一次的闹钟被他推掉,亚瑟·柯克兰以他惯有的万事顺其自然心态,毫不吝惜地在睡梦中挥霍了大半个美丽的周末上午,把他即将毕业的两个儿子要到访的事忘了个干净。第六次铃声炸起的时候我正披了外套,打算出门,去街坊卡里埃多家的西饼屋看看他们是否有新出炉的可丽饼,阿尔弗小时候最喜欢的那种。“别总喂他吃这个那个——你瞧自从上次回来后他的脸又胖了一圈。”亚瑟警告我。实际上倒不失为一个中肯的建议。

临出门前我瞥了一眼手表,上午十点整。看来他仍旧良好保持着上学那会儿的作息时间,风雨无阻。除了不会再为了赶报告而忙到凌晨四点,次日大早顶着夸张的眼圈接受四面八方的注目礼。“真的,他说他没干别的,就是在五个半小时之内完成了一个礼拜的任务量——堪称奇迹!”我兴致冲冲记着向周围人分享室友的经历。基尔伯特扭过头来直笑,安东尼奥也放弃记笔记凑上来,随后我明显感受到了来自背后英国佬针刺般扎在脊柱上的目光。

我想着不能再对他这种缺乏底线的行为迁就下去,于是重新合上半开的门,折回卧室径直走到床边,一把掀开了他身上半搭着的薄被——得亏是大夏天,要是在冬天里我这么干,他准要从床上弹起来撸起睡衣袖子跟我干一架。事实证明就算是在夏天发生这样的事,结局也难收场。他大概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接受了空调房冷空气的洗礼,在他反应过来跟我跳脚之前我先发制人,摁下手机屏幕调到讯息界面:“瞧,阿尔弗和马修今天要来,两小时后。”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太荒唐了。哪有像他这样对自己儿子行程安排不闻不问的糟糕父亲?

“唉,见鬼!昨天怎么你不说?”

“我说了,那时你正沉浸在锡兰茶的香味里追忆中学时代光辉岁月。”

“天哪,都怨你,弗朗西斯。”

 

我撇嘴,看他跳下床出了卧室,我以为他正打算去洗手间收拾自己来迎接孩子们,但他拐去了厨房。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内,我注视着他完成了捡起摞在冰箱脚的托盘、用半灰不白的抹布擦洗微波炉内壁、把搅拌器和化掉的黄油放回它们各自原本应该待的地方、捞出厨余垃圾筐内的黑色塑料袋并换上新的——一系列动作。实话说,他清理现场的速度简直可以和通宵补课题的效率相抗衡。大家都知道他最擅长在最后一刻收拾狼藉,一副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整洁得体的模样,但谁也猜不到十分钟前他才刚把从阳台收回的衣服丢在床底下,然后拎起一堆脏衣服和被单,胡乱塞进滚筒洗衣机里,放水摁下开关后如释重负地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扬长而去。后来收拾烂摊子的当然是我。摊上他这种麻烦人物可够呛。

我以为他会是那种知错后就能懂得凡事最好不要麻烦别人这个道理的家伙。我错了,这一滩两足碳水化合物从冰箱一端移到厨房推拉门前,又开始滔滔不绝。

 

“你看,这堆破烂东西昨天就应该清干净了,你到哪儿忙去了?”他再次试图找茬,我懒得睬他。

“是,是。昨天晚上你搞完破坏就该自己趁早打扫了。那两盘惨不忍睹的烤糊了的曲奇——出自你手里,可是米其林大厨,你却不肯善罢甘休,执意要把这堆东西留到第二天再尝试。结果怎样,你儿子差点踏进家门后被这幅惨状下一大跳,而你昨天烤的那盘黑色饼状固体被生产它的人送到了对门那户人家的猫盆里——天!那老太太不会真能忍受陌生人给她的猫喂乱七八糟吧!”

 

他冷哼一声,借此表明自己再不屑于将这场漫长的争执进行下去。也许他才是我们当中最冷静自持的那个,多年来我一直片面地把他自小接受的英式精英教育视为使他本身不完整的利器,同时他也站明了立场:无论从政还是面向感情,保守党奉行的标尺永远同左翼思想背道而驰。在争夺话语权方面也一样,如果他厌倦某段争辩,不会追根问底,而是主动停止发表意见,大事琐事都如此。后来我渐渐读懂他的冷静,这样的他远比我想象的要迷人。 

 

我拍拍他的肩膀:“总之别让孩子们失望。”


 

*

“噢,你能想象吗?舞会上朝我递酒的那女孩,她太辣了。他们都以为她会和我跳上一支——结果我们真的这么做了!”阿尔弗雷德激动得从餐桌旁站起,迫不及待为提前离开毕业典礼现场的父亲讲他跟他的俄罗斯姑娘莫妮卡。他讲话的时候眼里闪着光。

“好了,好了,这下全世界都知道你那个从进门开始就挂在嘴边的‘莫妮卡’了——马修呢?据我所知他老是极力躲藏舞会上的一切人类,只跟熟人攀谈。哦,或者自顾自瞧这舞池中央热闹的人群。”没有人能否认阿尔弗雷德有一副好口才,所以我不得不帮忙岔开话题。显然亚瑟也这么认为,家人的关注总要在两个孩子身上得到平均。

“当然了——基尔伯特!临近尾声我见到了他。”马修接过话,并不显得沮丧,“他带来了伊莎,这可是自上回我们交换联系方式后他第一次带着女友和我见面。”他对好友的事很上心。

“伊丽莎白,那个深亚麻色长发的姑娘?天哪,基尔伯特总算出息了!”阿尔弗雷德插话。

“没错,这是我没想过的。之前在柏林那会儿,我还以为那家伙只会成天带着他弟路德维希到球赛酒馆里混日子呢!”亚瑟难得对亲友的私生活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但愿到时候我们会真的收到来自贝什米特家的婚礼请帖。”阿尔弗雷德朝马修使个眼色,两人会心一笑。随后我们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东扯西,聊家庭,聊朋友,从The Clash乐队解散到南非约翰内斯堡的赛事;从罗伯特·舒曼的传奇人生到德彪西的《牧神午后》,从艾伦·金斯堡的《嚎叫》到凯鲁亚克的流浪人生;从点彩派兴起到拜占庭艺术黄金时期;从萨特的存在主义到尼采的权力意志理论;从弗拉格勒西海岸的宜人气候到伦敦一年中占比三分之二的阴雨天……马修微笑着安坐在桌前,时不时拿长柄勺向手边杯底的冰块搅动两下。冰镇汽水便冒出嘶嘶作响的气泡,让我想起他们年幼时的夏天场景,一家人拿着玻璃杯在海岸坐成一排看客轮归航。傍晚,夜色下的沙砾褪去了白天里燥热的温度,凝固的风在这时都流动起来,轻抚每个人的面颊。阿尔弗雷德往往是最先坐不住的那个,他夹在马修和另一个父亲中间,手指绞动着我的衣角,在风中大声质问:“轮船归航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人的一生不会遇到太多一起看船和海鸥的人,弗雷迪。”我按下他的小手,在他柔软的金色发尖揉了一把,“他们大多关切你的一举一动,介意你回应的态度——该把‘他们’称作什么?‘绿洲’吗?我不知道——没错,废墟中的绿洲。这就是你们此刻相伴的意义。”我耐心陈述。“而你能做的就是珍视当下的一分一秒——因为下一个‘绿洲’不知何时才能被你闯入。”

小阿尔弗眨眨眼,指了指坐在另一侧的亚瑟,向我问道:那么他就是你的绿洲吗?

我不置可否。时间早已在岁月的沙砾中划下答案。

 

回过神,阿尔弗雷德已经从稚气未脱的男孩成长为手执结业证书上台发表演说的青年人。他也早过了好动的年纪,这会儿坐在餐桌边侃侃而谈。亚瑟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和生动的神情,有好几次移开视线时又和我的相撞。

“好啦,现在谈谈你们吧。弗兰茨和亚蒂,你们当初是怎么走到一块儿的?”阿尔弗雷德猝不及防发问,看上去他对“弗朗西斯和亚瑟相遇”这场灾难颇有兴趣。

“噢,得了吧——你说我们?”亚瑟给了我一个意料之中的白眼,又做出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柯克兰式不屑。

 

“舞会。”我打断他。其他三人六道目光齐刷刷投向我。

我不知道那听起来到底像什么,意外?还是必然?总之它在过去发生了,而我庆幸发生过的这一切,换而言之,这场灾难——从头到尾都是围绕着亚瑟·柯克兰展开。

 

 

*

中学生亚瑟的十七岁生日降临在一个热过头的夏日周末。临近黄昏的生日舞会,来了很多新面孔,后来我得知那些是他初中在社团认识的校友,来自格林威治,初中毕业前亚瑟的父母带着他在那儿待过一阵。

我还记得第一次和他见面的场景。柯克兰一家的双层独栋地处伦敦一区最热闹的地带,这让他的生日宴会看起来足够有排面。二十来个学生模样的人蜂拥进他家客厅和每个闲置的卧室。我最后一个到,踏进门的时候环视了一遍屋内的摆设,然后就看见他从熙攘的人群里挤出一条通往玄关的通道。他盯着我足足打量了有半分钟(迫于形势,我并未对他的不礼貌表现得嗤之以鼻),好像在质问:我不记得有邀请过你——我有过吗?

 

“哈喽。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我介绍自己。那之后他才恍然:“原来安东尼奥说要带来的‘同学’就是你啊。”他招呼我进客厅,礼节性的问候过后却又很快把我晾在一旁,转头去逗他的猫。是只相当漂亮的英短,祖母绿的瞳孔和亚瑟本人的如出一辙(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怀疑这只高傲的小家伙是否也姓柯克兰)。

我看向屋里,跟我一同前来的安东尼奥正被三五个热情的女孩拥簇,或许也有男孩。眼下我是没有机会找谁闲聊了,干脆一个人到楼上瞎转悠。二楼飘窗前站了一个人,逆着光线让我看不太清。但很快我凭借那身一丝不苟的行头辨认出了那是亚瑟——只有他一个人舞会上打了领带。“没必要的仪式感”,我在心里偷笑一阵子。之后我走上前,他递给我一杯高脚杯盛着的饮料,颜色鲜艳。

 

“这个,掺了酒精吗?”我指着它打趣道。

“哦哦,蔓越莓汁而已。不过酒柜里还放着两瓶——如果你想要的话。”他显得有点紧张,竟把我的玩笑当了真。我喜欢他认真起来的样子。我朝他摆了摆手,说不用麻烦了,于是接过杯子,“就这个吧。”他收回手,看起来有些失望,好像我的回应让他少了件可做的事一样。

“很奇怪,是不是?自己的生日会却没朋友缠在身边。”很久之后他才开口。我耸耸肩,向他身后扬了扬下巴。于是他也回头,一个穿紧身裙的女孩向阳台这边走来。金色长发,短T恤下露出大片滚烫的肌肤。走到亚瑟跟前她停下,向我投了一瞥。

“你还没有舞伴,不是吗?”她的态度不由分说,嗓音像是在甜酒里浸过几遍。

“……”

亚瑟立刻搁下酒杯,脸上堆砌起礼貌的笑容,盯着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尖,仿佛在思索一句恰当的、用以表示婉拒的场面话。

“现在他有了。”我上前几步,转身就要拉起他的手。来不及思考的时间里,他像触到火舌一般迅速将半个指节从我掌心间抽离,指尖都烧了起来。我就快要以为真的要被他摆脱,可他没有。犹豫数秒后他重新握住我伸出去的那只手。那姑娘甩头走的时候甚至没打声招呼。

亚瑟呢?他向后踉跄几步。我是说,他会反感这样的接触吗?也许不。也许他刚咽下的那颗覆盆子仍在他口腔里滞留着甜丝丝的味道。我甚至想象得到勃艮第酒红的果肉在他舌尖翻转的样子,软肉抵住上颚,甘甜的汁液就溢在齿和舌间打转。

 

“我害你失去了一个好姑娘。”我眨眨眼,“所以现在就让我拿自己作为补偿。”然后我便吻了他。楼下乱糟糟的回声响作一片,隔着热浪无限放大;而我则敢肯定覆盆子果肉一定在他嘴里还没化掉。

以至五年后,当他拖着一只灰色行李箱出现在巴黎第十五区的廉租公寓门口,那股青涩的甜味仍挥之不去。那天遇上了少有的阴雨,他额角的发丝黏在颊边,沾了雨水,气喘吁吁。然而见到对方的那一刻,我们谁也没有感到过多意外。

 

“所以阿尔弗和马蒂,你们看,从开始到如今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我,和亚瑟·柯克兰。”

阿尔弗雷德放下了刀叉;亚瑟深吸一口气;马修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是的,对于这些概述我并无意添油加醋,仅仅抹去了诸多不必要的大小矛盾。争端和大喊,冷嘲和热讽,大部分情况下截然不同的两种观念……我们就像两块老旧的拼图,纸张皱缩,脱落;而我则会厌倦。厌倦一只狗,厌倦同一杯卡尔瓦多斯白兰地,厌倦窗外千篇一律的风景和桐树,厌倦旧唱片,厌倦纪念日,厌倦生活,厌倦一切——但永远不包括亚瑟·柯克兰。

 

 

*

阿尔弗雷德和马修拎着行李在前面走,亚瑟跟我走在后面。他们不走同一程,马修先离开了。等到阿尔弗雷德终于也进了航班,我抓起亚瑟的手向他远远挥动。我们心照不宣,自这之后,他们将踏上我们这一代走过的路:独自奔波,研学,结业,就职,流浪,然后在某个素未谋面的城市辗转,最终定居,手中握着各自的将来。

 

“他们渴望同时拥有一切,从不无聊得打哈欠或口吐陈腔滥调,而只是燃烧、燃烧、燃烧,就像神奇的黄色罗马烟火筒爆炸,像蜘蛛在群星之间垂下长腿,你在正中央看见最大的那颗蓝色烟花绽放。”

 

亚瑟的肩膀微微耸动,他在啜泣。就像一直做的那样,我把他的手紧紧握在我的掌心,不忍松开。在返程的出租车上,车载音响里回响着杰克·凯鲁亚克喑哑的嗓音:

 

“cross the Mississippi,

cross the Tennessee,

cross the Niagara,

home I’ll never be.”

 

再一次,我又想起那个没头没尾的故事:舞伴、覆盆子、满房间飘摇的彩色丝带、嘈杂的起居室、阳台上试探性的吻、鸥鸟低飞时航船留下齿轮绞合般的巨声轰鸣。

 

“home in Medora,

home in Truckee.

Apalachicola,

home I’ll never be.”

 

多少年来,奔波于巴黎和伦敦两座城之间的生活依旧琐碎而寻常,且逐渐趋于平淡乃至索然无味——却在亚瑟、阿尔弗雷德、马修和我的皮肉下镌上永恒的印记。

于他和这个家,那种缱绻与果断交织、轻柔与坚实并存的情感从未褪色,历久弥新。就像过滤掉的电影长镜头,胶片底色始终澄澈,情节跌宕,而漫长的演绎最终会聚焦回归亚瑟身上。

 

——亚瑟是我的“绿洲”吗?我回答说,“时间早已划下答案”。而过了这么久我才第一次明白——答案就是亚瑟·柯克兰本身。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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