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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难民

Dover/“简直是一场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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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够了。”

 

这是我见到斯科特后的第一句话。

“受够了在每个困倦的早晨开车送阿尔弗和马蒂去学校,受够了白衬衫领口总也清洗不干净的油渍,受够了坏了无数次又三番五次拿去修的吸尘器,受够了乏味可陈的清扫后院落叶任务,受够了替隔壁出差的好邻居基尔伯特照料他的猫,受够了旧唱片机里没完没了循环不停的La Vie En Rose,受够了客厅茶几上摆放的缩小版维纳斯雕像和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物件,受够了给该死的新木制书架刷漆,受够了在一整天无聊的工作后避过晚高峰,并且拖着疲惫的身体去酒吧接烂醉如泥的弗朗西斯回家,受够了例行公事般的早晚安问候,受够了一千零一种争吵不休的理由,受够了弗朗西斯恶心油腻、比莎剧夸张的情诗,受够了一次又一次争执后的第二天清晨,又一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易原谅对方,受够了工作,受够了他妈的生活——”

 

斯科特狠狠吸了一口快要化掉的草莓冰淇淋球,手指不耐烦地在长椅的铁质扶手上敲着节拍。光是看他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就可以想到此刻他有多么心烦。我也一样,我打赌在这样一种一切乱成一团的情况下没人比起更烦躁。

一个钟头前,我是在贩卖冷饮的小店铺前台偶遇的斯科特·柯克兰,他趁午饭间隙溜出阅览室偷个懒,恰好被我盯上,于是不得不放弃了他的午餐时间,跟我坐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听我大倒苦水。

再往前是上个礼拜六的早晨,面对一个月来弗朗西斯第六次烤焦的面包片,他和我之间的第九百次争吵紧接着上演,就像任何一个无聊的八点档家庭节目。是的,我做出了这个决定:趁早收拾行李离开家门,去到随便哪个地方,只要别见着弗朗西斯。距离这个决定在我脑子里第一次闪现已经过去了三天半,这之前我连续两个小时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几乎花光了临走前带在身上的所有现金。

一开始我没像这样,但那场晨间争吵过后的一个小时内,阿尔弗在家里失手把花瓶打碎的瞬间,折断的枝条顺着流淌在地板上清水变得支离破碎——我突然急切地想找人倾诉。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把空易拉罐一个抛物线丢进垃圾箱,总结道:

“跟法国佬谈恋爱简直是场灾难!”

 

“老天!”斯科特哀嚎。“到底是怎样的破事,才会比在饭点被自己亲爱的弟弟拦截住,并且被灌苦水更像一场灾难?”

他看上去快要疯了,我想我也快了。

“闭嘴,你只要听着就好了,像个安静的哑剧演员那样,可以打手势,但最好别吱声。”

“可是我们为什么不能像两个正常人一样,做些正常人会做的事,比方说在四十度的鬼天气里找个冷气充足的正规餐馆边吃边聊?天哪,真想不通我怎么会跟个傻子似的在这儿陪你一起挨饿。”

“听着。”我堵住他比我怨气还重的埋怨,“你这辈子绝对无法想象,一天到晚不但要敷衍一滩会讲话的碳水化合物,还得应付一个半死不活的醉鬼是怎样痛苦的一件差事。”

“想不到,确实。难道你要跟他呈递分手宣言吗?或者直截了当给他一耳光,然后二话不说夺门而出,从此再也不进这个家门?”

“我做不到。”

“啧。你正在这样做。”他好心提醒我。

我瞪了他一眼:“我是说,不是真的做不到。我当然可以给他来一耳光,甚至愿意对他实行暴力手段来平复我内心对命运不公的愤懑,如果法律没有明文规定家庭暴力要受制裁的话。”

 

但眼下我什么也做不了,既不能趁他酣然入睡的时候悄悄打开厨房煤气,然后锁上所有门窗自己溜走,也没法寻找机会在他的早餐蔬菜汁里添加某种毒性药物,我恨不得那样做,这样就再没人天天陪我搞没品的辩论赛和世纪大战了。

“可是我们还有阿尔弗雷德和马修。他们要上学,要在家吃早饭,要有人为他们清洗衣物和收拾整理他们自己。”

“而当初你和弗兰茨有订过条例,白纸黑字,就差复印一份交给我麻烦我替你们保存了。”他重新换上了他那讥讽的语气,还嫌我眼前麻烦不够多似的。斯科特总是最“善解人意”的那个。

那倒不错,弗朗西斯和我的确曾约法三章,条例上清清楚楚规定了各自在家里的职责,我们也确实差点复印另一份,但当时斯科特拒绝了,说他才懒得处理我们的闲事。

“后来你猜怎么着?有一回弗朗西斯在他好兄弟的生日派对上疯狂跳舞和喝酒,疯得忘记了接阿尔弗和马蒂放学的时间,结果两个可怜的孩子不得不在零下摄氏度的破天气里顶着大雪步行回家,全是雾!马修因为这个得了一个礼拜的流感。当天晚上我终于忍无可忍——没错,我亲手撕毁了那套该死的条例,因为我再也不能忍受那毛手毛脚的家伙照看两个孩子,尤其是弗朗西斯没能看住阿尔弗,阿尔弗把基尔伯特的猫弄到床上,结果那只见鬼的猫抓破了枕芯弄得白羽毛满天飞,而我花了一个下午去打扫干净的那回。”

我尽力把弗朗西斯描述得像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甚至不惜大费周章把他的恶劣行径一件一件讲出来,为的只是解我心头气,顺带着涂黑一下弗朗西斯在别人眼里的绅士形象。

“可是绅士也偶尔犯错,哪怕是弗兰茨那样的人。”

“他?他算哪样的人?”我气得七窍生烟,开始意识到找斯科特谈心是个多么愚蠢的错误。他哪里会站在我的角度,替他的弟弟多考虑一番?

“操。”他嘟嚷了一句,“你没当真吧?”

“操。”我回敬他。“你没得把弗朗西斯当大哥供着吧,你替他说话,就是因为那家伙一个月前用那些质量上乘的吗啡收买了你?”他可真没底线。

“行了,到此为止,没人争得过你。我开始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弗兰茨爱跟你吵了,你活该——但是话说回来,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杂事儿吧?忘记接孩子、放猫拆枕头,别告诉我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招你恨。”

“如果那些算小事的话,那这个呢?万圣节前夜弗朗西斯为了庆祝东尼单身一周年纪念,他从车库里翻出那辆闲置了半个世纪的旧轿车,给它加满了油,然后带着东尼和阿尔弗在市区里把油门加到最大限度,在短短三十分钟内把车从这儿开到海湾东区——半个旧金山所有允许通行的十字路口都要被他们闯了个遍!当然那时候我不在场,阿尔弗雷德泻的密。那之后我质问安东尼奥说,弗朗西斯怎么开的车,难道他不看交通信号灯吗?他回道:‘信号灯?弗朗吉说那没用的黄灯就是个摆设,而红灯只是个建议!’他这番话让我气疯了,我绝对不能容忍弗朗西斯带着其中一个孩子和他的好兄弟,在我不在的时间里跑到东区胡闹。阿尔弗有点儿兴奋过了头,说要不是凌晨四点那儿的大街上没什么人出来闲逛,他们准会在平安返回或者碰上警察之前撞死一个行人!”

“噢,那确实是个灾难,那样的弗兰茨。”他朝我眨了眨眼,想要努力展示出一丝同情惋惜的神情,但我明显感觉到他的嘴角在抽搐。他骗不了我,斯科特从来不安慰人,他宁愿幸灾乐祸。我开始后悔自己脑子坏了还是怎么的,干吗非要把这档子事儿抖出来拿给斯科特取笑。也许他对弗朗西斯的做法还颇为赞同,因为半夜三更出门飙车这种事他又不是做不出来,没准他还会比弗朗西斯开得更猛,压根不把交通警察当回事的那种,甚至因为顾不上看路而把车开进海里或者悬崖边上也大有可能。

“比灾难还灾难。”我纠正他,“你知道弗朗西斯就像什么吗——《佛罗里达乐园》里的那个妈妈!”

“她可不是个妈妈!”他反驳。显然他的关注点总是偏离话题中心。

“好吧,但她也一样负责照看孩子——噢不,你管那叫‘照看’?弗朗西斯就跟那个年轻的妈妈一样,唇钉和纹身、花里胡哨的妆和发型,一样不少,深夜里把孩子丢在家,然后自己跑出去跟一帮朋友鬼混……”

“对,对,但那个妈妈照看的小姑娘呢?跟妈妈一起玩的挺开心的,不是吗?至少在结局之前是这样的。”

“见鬼,如果弗朗西斯下次再稍上孩子们出去乱跑,那么第二天阿尔弗和马蒂准会落得跟那小姑娘一样的下场!”我向来爱这些吵吵闹闹的小鬼,当然我不会真的忍心眼睁睁看着阿尔弗和马蒂被交给儿童福利机构去处置。

“噢,得了吧。”斯科特翻了个白眼,明显没把我的狠话当真。“你才不会那样做!”

“谁知道我会不会?一个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说不准哪天家里就剩弗朗西斯孤零零一个,他要么对另一个女孩或男孩一见倾心,要么就独守空房孤独终老。”

“我敢打赌那样的话弗朗西斯一定会选择前者。不过你可是舍不得见着阿尔弗和马蒂受一丁点委屈,对不对?”

“那不一样。照看活蹦乱跳的小孩子,与跟一个无时无刻不在惹你暴跳如雷的家伙相处可是两码事——尤其是当你第无数次嘱托他脏衣服不要随手扔在沙发或猫爬架上,或者耗尽耐心为他解释为什么熨过的衬衫要挂起来而不是塞进衣柜的某个角落的时候。相信我,将同一句话重复了无数遍后,你绝对也会没有耐心再跟那个人耗下去的。”

“倒是这样,你不得不承认,有时大人要比孩子难对付得多。当然大部分情况下更难对付的那个是弗兰茨,而你的孩子们还是挺可爱的。”

“可爱?天哪,那只是在阿尔弗和马蒂没有在起居室新换的墙纸上用油性笔写‘suck it’或者‘fuck jezz’的时候。”

我叹了口气,对于孩子们我总是无可奈何。

“那倒像是弗朗西斯教出来的孩子!”他咬碎了最后一口蛋卷,对孩子们的行为作出了相当中肯的评价,我想这大概是我跟斯科特唯一的共识。

这下我总算搜刮不出应对他的措辞了。第一次,我和斯科特之间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默。

 

我盯着草坪上晒得焦黄的树叶,仿佛要在它们单薄的纤维表面盯出一个洞。

婚姻是一场灾难的开始。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去向是什么,也许我需要一个转机,哪怕只是一段再糟不过的小插曲,只要有什么能将横在我和弗朗西斯间死水般的沉寂打碎,好让我们彼此都在生活的罅隙里寻得一方得以大口呼吸的天地。抛开工作,我发现自己愈发倦于生活,即便这之间多了一个弗朗西斯作调味剂。说不清我们的感情是建立在怎样一个基础上,起初弗朗西斯和我只是互相看对了眼,意图和对方来一场暂时的感情交换,却从未想过当初那样的热忱将要持续多久。十年过于消磨耐心,这场公平公正的等价交换成了一杯溶有挥发性溶质的液体,到头来剩下的只有拖曳着空洞灵魂的躯壳。

我们早该料到一切,可是我们都一无所有。

 

“没一点儿盼头,是吗?”

我保持缄默。

“但是我们可怜的亚蒂仍然在盼望着什么,对不对?”斯科特突然爆发出一声大笑。

上苍!斯科特简直是最伟大的预言家。等他终于嘲笑够了,一阵电话铃声炸起。我低头的瞬间,目光匆忙扫过手机屏幕中央的那行名字,我想斯科特和我都明白了,一直以来我等待的是什么。

我瞪着躺在长椅边缘上的电话,就连伸手碰也不敢碰一下,仿佛那是一把肇事者私藏的未登记的黑枪。

斯科特恍然:“我知道了,一通弗兰茨的来电是你‘五小时内愿望清单’中排列的吗?是哪个救世主在大水淹没的前一秒要将亚蒂拉上诺亚方舟?”

“总不会是别人。”我瞥他一眼,半秒钟内在“放下电话告别斯科特立马跑路”和“装作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然后从容不失沉稳地按下接听键”中选择了后者。

 

“午安,你还好吗?”电话那头的男声显得谨慎而小心翼翼。

“相当不错。”

“……那么猜猜我现在在哪儿?”

“阿尔弗涂了新墙壁的客厅?新女友的公寓?还是阿姆斯特丹某间没有执照的酒馆?”我没好气地反问。谁在乎呢?没人愿意时不时地关注弗朗西斯整天玩了什么新的花样。

“注意你的态度。”斯科特在一旁用眼神示意我。快,机会来了,说点儿你应该说的——他朝我对着口型,我没法假装视若无睹,于是干脆挪了位置背对着他。

“不是、不是、也不是。”弗朗西斯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激动,绝对是十五毫升的吗啡让他昏了头。“三、二、一——我转身了,就在你正对面街那边的书店,看见了吗?”

谢天谢地,接电话上一秒那种隐隐的不祥预感在此刻得到了印证。显然斯科特的意外丝毫不比我小,电话那头的内容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弗朗西斯眼神不错,立刻开始在电话里喊:“我看见了,坐在旁边的那位是你哥哥吗,也许我可以跟他说上两句?”

我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在斯科特打算先我一步逃走之前把电话塞给他。然后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仿佛他对我说:他妈的耶稣!柯克兰就是个祸害!

 

“嗨!”

“嗨,弗兰茨!没错,你绝对想不到,亚蒂缠上了我。我们不得不顶着烈日在公园长椅上晒足了日光浴——就像《好兆头》里的天使亚茨拉斐尔和老恶魔克劳利那样!可是我们既没有伯克利广场夜莺的美妙歌声,也没有令人愉悦的话题。”

“那太糟了!我替他向你道歉,这简直太荒唐了,我保证不会再有第二次让他踩着午饭的点在大街上随便拽上一个可怜的路人去当他的倾听者……好了,致歉仪式完毕。现在我可以跟亚蒂讲会儿话了吗?”

丢了话语权的斯科特顿时失去了应答的余地,亏得他没打算找弗朗西斯碎碎念个没完。

对他解释完这一切,弗朗西斯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似乎预示着下一个接听者就是我。

而我却只能无助地看向斯科特——狡猾的苏格兰逃兵,在接收到我单薄无力的求助前逃之夭夭。

天哪,这下没人跟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了。

 

循着他在电话里的提示,我僵硬地抬起头,又迅速低了下去。这太艰难了,事情正在朝着越来越令人诧异的方向发展,那个可怕的方向正是我所抵触的。根本没人告诉我下一步该做什么!

 

“好了,我看见了,那个长顶着一头可卡犬金色头发的家伙,站在‘大船’书店一楼橱窗前的法国疯子——是你吗?”

我不得不再一次捡回了七零八落的叫做“勇气”的东西,将眼神锁定东59街以外书店的玻璃橱窗,那儿除了一个穿着鲜暖色大衣,蓄着金色长发的怪人,还多出了什么预期之外的东西。是一簇‘芬德拉’。

 

不是那种满大街和废弃垃圾箱前随处可见的红玫瑰,或者粉色的‘戴安娜’,是米白色的那种。十几株纤弱的花枝懒懒得倚在弗朗西斯怀里,每一瓣叶片表层的毛孔全都从昏昏欲睡中被唤醒。

几乎能够想到十年前,他是如何从后花园的红土壤里采下那些新生的鲜花植株,找出质地柔软白纱布将它们细心包裹起来,再将浅色的花瓣与枝条轻轻分离,用融化的清澈雪水冲洗,晾晒,碾碎,蒸干。那些晒干的味道再也没有消散过,带着我们各自最初的模样,久久停留在走马灯牵扯出的回忆里。

 

“是的,我就在那儿。我冒了险把弗雷迪和马蒂留在家里,不过别担心,两个小鬼已经向我保证了绝不会用手碰壁炉后的插座,或者电视柜上新换的陶瓷花瓶,他们向来听我的话。两个刻钟前我们在你最讨厌的厨房里完成了一件你最不擅长的杰作——杏仁乳酪柠檬挞,绝对不比史特雷主厨的柠檬挞差!你知道吗,称得上《愿上帝保佑法兰西厨子》里的大餐!我、弗雷德和马蒂,我们三个一起,虽然马蒂仅仅帮忙筛了面粉,而阿尔弗只是负责添乱。”

 

我不知道是否当时自己脸上的微笑就像初次心动的小姑娘一样傻气,但我在极力忍住。弗朗西斯——谁要微笑给他看!

“嗨?你还在听吗?”

说真的,等不及了。在弗朗西斯开始下一个话题前我迅速挂断电话,开始朝书店的方向跑去。有谁能拒绝美食呢?我看见弗朗西斯咧着嘴冲我招手。

 

“跟法国佬谈恋爱简直是场灾难!”

最后一遍,我对自己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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